“驾！驾！”
骏马飞驰，一骑当先，迎着朝阳晨风，马背上的少女姿色卓妍。然而一声冗长的马嘶之后，静立江边，那映着东去无涯的滚滚波涛的眸光却是异常的忧郁深沉。
忽然，从不远的垂柳长堤上，隐隐丝弦之声传来，叮叮咚咚，婉转清越，似枝间黄鹂初啼，如涧中泉涌轻泻。卡斯佳心中一动，这旋律，她无比熟悉。
于是，下马径直向那儿走去。波动柳枝，一位老者的身影映入眼帘，他正盘膝而坐，身前树桩上置有一琴，那熟悉灵动的旋律便来自这老者的指间。
卡斯佳静默上前，细细聆听。待那老者一节奏完，方发现了身畔这个异族少女。他面露微笑，蔼然道：“姑娘也懂琴吗？”
卡斯佳默默点头。
“那姑娘可否也奏一曲于老夫相闻？”
卡斯佳再度点头。
于是，木桩边端坐抚琴之人变作了这清俊少女，她指间缓缓流泻着的仍旧是方才的那支曲子，但音韵在这少女手下变得更加飘逸灵动，无从捕捉却又丝丝入扣，韵调一涌三折，时而如春燕穿花柳，时而如骐骥过平川。令人闻之似身临波涛滚滚的大海，踮趾狂澜；又近身在千层碧落之上的仙界，舞袖长风。
一曲终了，老者禁不住连声赞叹：“姑娘的琴技造诣真可谓登峰造极了。只是这首《江南春》原本不应该这样粗犷雄悍。”
“江南春？……”卡斯佳喃喃，继而起身，目无旁视向江边走去，“可是，我自小所学却是《塞上风吟》……”
她停步站定，举目四望，江上漪波粼粼，岸边垂柳依依，耳畔又传来老者所奏的另一支曲。她不由自主低声吟道：“清风拂柳水潺潺，摇簪彩袂悦丝弦。一骑黄沙千里扩，望空戈壁袅残烟。……”
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？’她不能理解这首诗前后如此之大的差异究竟意味着什么，‘我要尽快回到哈奇去！’一路奔波，始于盛夏，止于初秋。卡斯佳勒马在日月山巅，远望浩无际涯的青海湖，悠悠一片蔚蓝在她眸中逐渐凝结，月余来纠缠于心中的千般思绪慢慢在这一抹幽蓝中散了开来，“母亲，您当年是否也曾看到过这些？”
帐帘掀处，白影盈步而入。哈拉图闻声抬头，看到的是一张满布风尘，清瘦憔悴的脸庞。仅半年光阴，女儿一去一回间，竟似完完全全变了个人，虽依旧清俊无瑕，依旧绰约生姿，但眉宇间所融蕴的深沉凝重已将那原本的烂漫稚真一掩无余。
哈拉图心下怜爱之情顿生，但目光落处，又一次看到了那张伪敕，不禁神色微变，伸手将之推至案前，蹙眉冷声道：“你也太胆大包天了！岂能做出这种事？”
卡斯佳并不去看那出自己手的诏书，只是平静来到父亲面前，浅行一礼，而后从袖中取出了一支卷轴，在案上缓缓展开。哈拉图立时脸色大变，只见卷轴四边是黛墨细绘的卷兰纹，正中两列四句楷书所印正是那首诗：
清风拂柳水潺潺，
摇簪彩袂悦丝弦。
一骑黄沙千里阔，
望空戈壁袅残烟。
而在卷轴正中，赫然置有一只银手镯。
哈拉图正欲开口，却见女儿再度挥袖，另一支卷轴随即也展于眼前，正是她月余钱自方家所得，位其中心，同样是一只银手镯。
卡斯佳将两只手镯托在手上，外壁浮克的竹兰瑞云图清晰可辨，同出一辙。而真正刺痛了两人眼眸的，却是内壁上分刻的两玑小篆——“方”、“秀”。
哈拉图悚然而起：“这是哪里来的？”
卡斯佳缓缓放下手镯，静静盯着父亲急切而又不安的神情，平声道：“请告诉我，关于我母亲的事。”面对女儿清亮如水的眸光，哈拉图那紧锁的双眉开始逐渐舒展，两目满蕴着的警惕畏缩也开始逐渐淡去，继而被一种平静所取代。‘这么多年了，是应该让她了解这些了。’他这样想着，回忆的心门徐徐打开：
“二十五年前，我那时还很年轻，你的祖父班其那是我们哈奇的首领。那时的哈奇只是个小部落，仅有数千人。即使如此，西部的察合台却经常借机滋事，意欲收复哈奇。察合台是原蒙古部的一支分属族，一百多年前曾被明朝军队征讨得几乎土崩瓦解，又被同族排挤，后从北部草原迁至西域，经历百余年，又逐步兴盛起来。那些年大明皇帝不理朝政，边防懈怠，于是察合台便有了复仇的念头。而哈奇夹在两者之间，成了察合台进军中原的必经之路。先王两面都不敢得罪，于是只能慎行维诺，以求自保。而那时的我年轻气盛，很是明白察合台绝非大明敌手，便坚决反对与察合台结盟，而是要发展本族实力。于是先王便将我派往中原，求学探访，汲取有用之学以强哈奇。便是在这次出访中，我遇到了你的母亲。
那是一个春晨，风卷雪絮飘洒满天。她身着一件水红裙衫，端坐湖畔凉亭之中，正秉笔款书，沐浴晨光，神态娴雅。如瀑青丝自然垂下，随风摇曳，柔婉动人。水红衣衫映着一张桃花脸，粉嫩中又不失清丽。这就是你母亲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。我素知中原人极重礼数，所以不敢贸然上前相语，只是远远地站在原地相望，直至她起身离去。
后来由于公务在身，没能久留，四处奔波，直到一年后，将要启程归还，便再度念及那汉家少女，禁不住重返故地，只愿能所求有果，带她一同回哈奇。
随身相侍的巴耶查早已洞悉了我的心事，便自告奋勇去打听这少女的来历，哪知竟出人意料地无果而返。原来这少女并非本地人，约一年前便已迁往他地了。这下是彻底没了头绪，但我不愿就此放弃，于是毅然决定沿江而寻，一定要当再度相见时，将心中的倾慕与爱恋全部诉于她听。上天佑我，三个月后，我终于在下游的桃花县与她重晤。那时她正于树下抚琴，音韵悠长，丝丝入我心怀。于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与热情，我策马上前，试图与她攀谈，不料她的态度却极其冷淡。现在想来，或许是因当时正值北方边境与蒙古交战，而我有着戎狄血统，外贸异于中土汉人，故她对我没有好感。交谈没两句，她便起身执琴，淡然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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